如果你拍的影像都是本义的,没有形成转义,那就等于没有摄影语言;如果你拍的影像只是“修饰性编码”,只是漂亮,但没有产生新的语义,那也只是表面化和庸俗化的转义。只有让影像中的视觉关系产生新的语义,才是有价值的转义。 —— 藏策 N0.1 2014年,您的访谈录里谈及“摄影本体语言”,请问多年之后,您对“摄影本体语言”是否有了更新的解读? 藏:是的,2014年的时候,我谈过什么是“摄影本体语言”。当时,我认为摄影的本体语言首先得是一种视觉语言,而且是超越绘画的视觉语言;这种语言“间离”了现实,把日常所见的现实“陌生化”了,否则照片就成了“透明”的,没有形成“语言”。但摄影语言到底是如何达到“陌生化”的观看,我只是联想到对日常事物的重新发现,以及利用不同视角,视觉上的错觉,也就是摄影语言中的“通感”等,其余的并没有完全想清楚。 时过5年,我对此有了全新的发现,而且是非常大的发现。当年的元影像理论还处于1.0版的时候,我思考摄影语言还是从物象到影像的这种思路。现在元影像理论已经发展到3.0版了,我思考摄影语言的方式也有了巨大的飞跃。 今天,我的元影像理论是,世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本相”,世界的样貌是被我们给“看”出来的,由于我们看了,世界才会呈现出这个样子来的。比如神经科学的研究证明,世界根本就没有色彩,色彩完全是光波作用于人类视神经后产生的幻象。霍金说:我们看到的外部世界,其实就是意识建构的三维模型。那么所谓摄影语言,也就不再是物象与影像的关系,因为照片中的物象,是经过相机对“物”的识别而生成的“像”,影像所对应的其实应该是我们眼中所看到的视像而不是事物。所以不论是我们看到的事物,还是照片中的影像,其意义都不是本身所具有的,而是经过我们意识的识别而被建构出来的。 当时我提出屏蔽影像意义,也就是通过抽象来阻断图像的表层叙事。那是因为我发现国内摄影界最大的问题,就是只停留在图像表层的就事论事上,什么真实呀,美呀,都是建立在一个切片式的瞬间的。这样的照片要么是一件具体事件的动态瞬间,要么就是光影效果的截取,都是很表层的,看上去一览无余。其实这样的照片即与所谓真实无关,更谈不上什么美学意义,基本上都属于沙龙片,但是在国内却往往被视为是纪实摄影或艺术摄影。更由于这类照片偏偏又总能在国内的一些影赛中获奖,于是在某种程度上,摄影就有被带偏的倾向了。而今天我已经对图像的叙事方式进行了更深层面的归纳,它包括三种叙事方式。只要我们让第一种叙事升华到象征层面,或是进入第二、三种叙事方式,这样的摄影就完全有可能获得更多元的深层意义,也就是大家通常说的“有思想”。 照片当然并不都是叙事性的,比如抽象摄影就是抽离了叙事的。我对图像叙事方式的归纳,只是对具有叙事性的图像的归纳,而不是对所有图像的归纳,这点其实根本就用不着说了。 N0.2 西方传统的画意摄影从19世纪末期转向“现代摄影”,这二者对当代的中国摄影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藏:画意摄影是摄影史发展初期的一个阶段,简单地说就是为了让摄影也能像绘画那样被视为艺术,便模仿绘画的视觉效果。那么后来的现代摄影逐渐挖掘出了摄影本身的媒介特质与语言,摄影本身已经具备了成为一种艺术材质的可能,于是也就没必要再去靠模仿绘画来争得其在艺术上的一席之地了。需要注意的是,当年的画意摄影并不等同于我们今天在国内看到的那些风光片甚至“糖水片”,真正的画意摄影是需要对艺术史有相当的了解,所以对于不那么熟悉西方艺术史的中国摄影师来说,最方便的办法就是模仿中国的绘画。但由于中国绘画不同于西方绘画,其最具精神高度的东西是摄影这一媒介所无法模仿的,所以中国摄影师是一路行走,一路探索。 谈到对中国摄影师的影响,我个人觉得无论是画意摄影还是现代摄影,在国内其实都是被曲解了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本属于直接摄影的安塞尔·亚当斯,在国内却一直被当做画意风光大师。而对其他的现代摄影经典,则基本上处于无知的状态。那么对于他们津津乐道的画意摄影呢,其实也同样知之甚少。 N0.3 今天的中国摄影分类存在着许多问题,比如所谓的“艺术类”其实大部分是沙龙画意摄影,跟真正的艺术丝毫不沾边;所谓的“新锐摄影”,反而是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摄影”那一路来的。您是怎么看待摄影分类这个问题的? 藏:今天的摄影分类,把新闻报道以及所谓的纪实摄影,归为“记录类”。而这一类摄影其实都是应用摄影中的媒体摄影,也就是“摄影之用”。作为这类摄影的语言母体,也就是代表着摄影本体语言的“现代摄影”,反而被湮没了。比如安德烈·柯特兹,如果到中国来投稿,他的作品是算“记录类”呢,还是“艺术类”?算纪实吧,没有具体的事件,更没有完整的叙述;算艺术吧,他拍的又多是写实风格,既没有美丽的风光,也没有媚态的人像,和那些沙龙画意的东西放在一起,根本没有可比性,怎么评呢?在国内的分类中,简直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换言之,也就是没有摄影本体的立足之地。太讽刺了吧?而我们所谓的“艺术类”,其实大部分都是沙龙画意摄影,跟今天真正的艺术,已经沾不上边了。反倒是所谓的“新锐摄影”,是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摄影”那一路来的,称之为“艺术摄影”倒有几分贴切。 “记录类”里没有摄影本体语言探索的位置,都被媒体摄影占了;“艺术摄影”里没有艺术探索的位置,都给沙龙画意占了;凡是这两个筐都装不了的,就都推给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新锐摄影”。这不正是今天中国摄影深层瓶颈的一个绝妙写照么?其实,艺术家的纪实一直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纪实摄影的主流,可以说纪实摄影就是艺术摄影中的一种特定立场与方法,不可等同于实用性的媒体摄影,如报道摄影等。 N0.4 如果说摄影本体语言与画意摄影存在着重叠与冲突,那么究竟该如何区分它们? 藏:我以前曾把摄影语言分成了三个层面,然后在这些层面中区分画意摄影与探寻摄影本体的现代摄影。现在我不想再继续这种思路了,因为画意摄影作为摄影发展初期特定阶段的一种形态,也要具体分析,不可一概而论。 我现在从自身的拍摄实践中,而不是单纯从理论上,总结出了一点心得。首先,越是美景就越难拍。因为摄影师不是搬运工,不能把漂亮的拍摄对象搬进照片里来就算“美”了,而是要运用你特定的视觉语言来创造出图像本身的视觉美感。那么如何才能做到呢?这就涉及到了审美本身的问题。并不能说你拍出了具有现代美感的照片就艺术了,艺术没那么简单。在今天的视觉艺术中,摄影只是当代艺术的一种材质,摄影本体语言也早已不再是我们今天所要刻意探寻的主题了。 N0.5 在“糖水片”和简单化的“纪实”大行其道的当下,您提出了独到的“找关系”理念,那么,这个“关系网”跟“知识分子的摄影”有什么关联吗? 藏:实际上任何事物都很难只有一个简单的答案,更何况来自心灵的感觉。我的代表作是“格林威治时间”。不过那个太深奥了,安德烈·胡耶称之为“知识分子的摄影”。我在这里说简单点的,比如一般的旅游照。这些日子我在澳大利亚的墨尔本,每天都在拍摄有墨尔本特定基调以及符号的照片。这些照片其实算不上正式作品,如果按照当代艺术语境里的艺术标准,也都算不上是艺术摄影。但就是这种简单的照片,如果真正拍好了,其实也并不容易,因为你不能把看着好看的东西记录下来就行了,而是要把各种视觉元素分解开来,再重新构建成新的视觉关系。所以摄影压根就不是记录而是创造。一些人拍不好这种照片,还有一个很深层的原因是他们对现代都市的视觉文明找不到感觉。 一些人似乎对现代都市文明的视觉符号很无感,所以即便跑到国外,拍的也仍然是烂俗的“糖水片”。我个人在这方面的心得用一句话概括是:找关系,找各种视觉上的关系,例如色彩的,空间的,几何图形的…… N0.6 您是如何汲取摄影知识的呢? 藏:我以前只是做理论研究,在拍摄方面,不比一般的影友强多少。还有很多朋友劝我不要搞实践,担心我的实践给理论减分。可当我在理论上真的研究明白了摄影的核心,弄明白了视觉语言的结构关系后,很快就学会摄影了,可以说我是自学成才的。我觉得自己总结出来的这种学习摄影的方式非常有效。很多影友之所以一辈子都进不了摄影的大门,其实就是从学习摄影的那一天开始就误入了歧途。天天学习什么构图呀用光呀,要么就到处采风之类……而摄影真正的基本功其实是观看,是在观察过程中随时预判出相机在识别同样事物时会呈现出怎样的物像。换言之,也就是掌握肉眼中的世界与影像中的世界之间的转换关系。所谓构图、用光之类其实都是这种转换过程中具体的细枝末节,如果丝毫没有“对于世界的视觉与影像之间的转换”能力,什么构图用光就纯属扯淡了。 N0.7 您的理论研究里很大的贡献在于“元影像理论”,这个理论一方面提倡回归内心,忠实自我内心的感受。您是怎样训练您的学生获得能指的最大张力的? 藏:我有个学生叫孙君媚,我从来不教她具体的拍摄,只是叮嘱她不准参赛不准办展,要静下心来反省自己的生命体验,回忆那些曾经刺痛内心的感觉,那些欲说还休甚至是根本就无法言说的记忆……当你真正的找回了这些记忆,也就找到了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主题——一个艺术家毕生的主题。 很多人今天拍这个社会话题,明天拍那个事件,这和你自己的生命体验有关系吗?孙君媚想了一年左右,终于悟出了属于她自己最纠结的情感,于是拍出了“远方的远方”。 我为何这样教我的学生?其实就是在实践我自己的“心灵能指”理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