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 愿你的道路漫长﹐充满奇迹﹐充满发现。 …… 千万不要匆匆赶路, 最好是走上很多年, 最好当你抵达时,你已白发红颜。 ——康斯坦丁·卡瓦菲斯《伊萨卡岛》 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的长诗《伊萨卡岛》书写了平凡的人们对远行的渴望与探索未知世界的浪漫。这位诗人一定未曾料到,在遥远的中国有一位摄影家陈茂盛,用自己的艺术生命践行了这段令无数人心驰神往的诗句。 陈茂盛的摄影艺术生涯横跨四十多年,系列繁多,给人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他长期坚持用航拍的方式记录下镜头里的世界——粗犷、细腻、丰茂、贫瘠、繁盛、荒凉。他拍摄过80多个国家的风光和人文,航拍40多个国家和地区,飞行多达近百架次,在山川和碧海中体会万物的造化,一年又一年,不知疲倦。 现在,陈茂盛已然七十六岁,参加过国内外摄影大展并多次获得重大奖项,部分佳作被国内外知名报刊、杂志、网站刊登及收藏。但他并不为荣誉所累,依然坚持不懈地走在摄影创作的路上,搭乘直升机飞到千米高空,用镜头留下地球的纹理脉络。他的愿望,就是在有生之年,拍摄完成“一带一路”沿线所有国家的风光。 很多人会忍不住发问,难道摄影有这样的魅力,可以让一个人不停地突破自我,面对年龄的桎梏也义无反顾,甚至几度身临险境也丝毫无畏? 是,摄影可以。因为最美的照片,永远在下一张。 摄影,不仅可以让生活在平凡中的人感受到更加广袤丰盛的世界,还饱含着对自然的探索欲,对人世间的好奇感,对生活的热爱,这些,皆是最真实活跃在血管里的搏动。 一张完成的照片,投射出的是摄影人对生活、命运、故乡、远方、大地的哲思发问,更是心灵中美与善、贪与恶、真实与梦幻之间的诸多感触。只不过很多人在单调的生活中慢慢消磨了胸中的锐利意气,渐渐地为了劳作而奔忙,同时,也淡忘了那些本应在身边的美好。 赤橙黄绿青蓝紫 之一赤峦灵动(纳米比亚沙漠) 陈茂盛 摄 赤橙黄绿青蓝紫 之二 橙光家园(纳米比亚沙漠) 陈茂盛 摄 赤橙黄绿青蓝紫 之三 黄沙沉舟(纳米比亚沙漠) 陈茂盛 摄 赤橙黄绿青蓝紫 之四 绿茵牧踪(美国夏威夷) 陈茂盛 摄 赤橙黄绿青蓝紫 之五 青幔席地(新疆安集海大峡谷) 陈茂盛 摄 赤橙黄绿青蓝紫 之六 蓝潮轻浪(南非洲海岸) 陈茂盛 摄 赤橙黄绿青蓝紫 之七 紫泽斑斓(新疆博斯腾湖湿地) 陈茂盛 摄 贯穿一生的精神底色 将时光指针回拨到陈茂盛的学生时期,彼时他就读于福建工艺美术学校,在那个实用主义至上的年代,能够接触并学习绘画艺术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情。中国的山水迢遥,西方的素描光影,对他都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从福建工艺美术学校毕业后,陈茂盛在厦门商业系统担任商场布置设计和工会宣传干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随着业务的扩大,宣传需求也越来越多。于是,经历过专业美学训练的他接下了这个任务,拿起了在当时十分珍贵的相机,从此开始了与之相伴一生的摄影生涯。 起初,他用相机拍摄的主题大多是活动宣传,但这些常规性的工作远不能满足他想要用相机留住的情感世界。他开始寻找自己内心更为亲近的主题,最开始的题材是眼前就可以捕捉的风景,譬如乌云翻卷的天空、家乡的小城、街道上穿梭的人群、飞鸟掠过大地的影子……倘若一个人热爱摄影,他的心灵必定随时保持着对美的感知力和表达欲,盛大到非洲辽阔草原上角马群体浩荡的迁徙,还是微小到清风拂过青草叶上的露珠,都应该激起灵魂深处的一阵轻颤。 回首望去,陈茂盛的青年时代洋溢着文艺、摇滚、勇敢、拼搏的精神,更有一种全然不在意物质,一心只追求精神丰盛的孤勇。 在那时,审美没有被刻板限定,没有一成不变的流量式打榜,没有粉丝枯燥的语言控评,没有流水线一般的文创作品。但是影视上有风华绝代的美人,放映厅里播放着时至今日仍然经典的老电影,还有从心底自然呐喊出的摇滚乐。这些岁月缓慢而坚定地滋润着他的心灵,整个世界都是青春勃发、笔直往前的。 他决定,将摄影当作自己一生追求的事业。 “要将判断交给手指” 根据西方星象学的分析,出生在八月份的人是狮子座,天生具备领导者的威严,但在陈茂盛的身上却不见一丝让人有压迫感的气场。问及为何要选择最为危险、最为困难的航拍式摄影,陈茂盛回答的话语简单朴素,笑容和煦温和:“就想看看这美丽的地球。” 的确,想要离开大地,寻找另一种观察角度,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变成一只飞鸟。 陈茂盛选择航拍的方式并不像现在常用的那样,在平地上操控无人机就可以完成拍摄。实际上,无人机永远不能代替亲身乘坐小型飞机航拍的效果,因为飞行的高度以及空间跨度仍受到一定限制,所携带的摄像系统设备也不能达到专业相机的水准。 乘坐小型飞机航拍,优势在于创作者不仅可以亲临其境,时刻保持摄影师与摄影器材的在场感,且在飞行高度、空间跨度上都是无人机航拍器无法比拟的,特别是在一些艰险的地貌,如大面积的沼泽、坎坷的山地、松软的沙漠,无人机根本无法达到起飞的条件。人类可能没有想到,现代的智慧科技来到千万年的自然环境中,居然有毫无办法的一刻。这时,想要取到高空的景色,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自己飞上云端。 在小型飞机上航拍,人要来到1000米左右的高空,为了视野的绝对开阔,飞机的舱门经常会被卸掉,摄影者除了一条牢牢捆住自己的钢丝绳,别无其他的防护措施。虽然来到了俯瞰大地高度合适的空域,但人体毕竟还是血肉之躯。高空气流猎猎,眼睛睁开过久,会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到流泪不止;为了操纵快门,随身不可能戴着手套,陈茂盛即使在手指冻到僵硬时还要捕捉脚下大地呈现出的画面。 更加可怕的是寒意侵人的环境,无论穿着再保温的装备,在高空中只要停留两分钟,整个人就会被彻底吹透,从头到脚不留一丝热气,重返地面时,因为一边的脸颊被风吹得太久,即使是用巴掌打,也完全丧失了痛感。加上飞机滞空时间有限,受到强风、鸟群、气流等高空气候突变因素影响,一趟飞行下来,虽然要忍受疲劳和危险的折磨,也可能会无功而返。 然而,这也是飞行航拍的魅力与趣味所在。摄影者基本上没有时间停留在空中进行刻意构图、摆拍、抓拍等动作,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空间自由发挥,更多的是需要依靠心灵的直觉和扎实的摄影基本功以及丰富拍摄的经验来进行创作。 “要将判断交给手指,触发快门之时,就不能再回头。” 为什么要这样说?是因为陈茂盛即使在高空航拍之时,在颠簸升降的机体上,他依然使用反转片拍摄的方式,这种挑战绝非一般人愿意尝试。 反转片以其色彩绚丽、质感细腻为专业摄影师所推崇,但它的宽容度却很小,过曝或减曝都将直接影响到拍摄的质量和成败。因此,使用反转片拍摄对摄影师而言是极大的挑战和考验。尤其在机会稍纵即逝,艰苦寒冷的高空进行拍摄,对着脚下光线万千的变化,要驾驭掌握好曝光值,非一般摄影人所能及。 他几乎飞过整个地球 哪怕跋涉过时空的长河,人类也永远不能征服地球。当群山拥有一万个文学中的比喻,群山依然是群山。跨越了生死沧桑和无数王朝变迁,那永恒不变的风景就是这颗星球留下的礼物。 因为陈茂盛拍摄视角的大胆浪漫,旅行者们在平地上用徒步、骑行、汽车等方式无法达到的区域也可以一览无余。在南部非洲海湾,陈茂盛就拍摄到了这样一张作品:陆地和海洋在长久的碰撞摩擦中形成沼泽,沼泽大半部分被赤红鲜艳的藻类覆盖,一直连接到最边缘处,那红色泼辣浓郁,几乎要倾泻而下,观者甚至生出一种冲动,生怕画框承载不住红的重量,会泼溢出来,要紧跑几步伸手接住流淌下来的颜色才好;沼泽的另一半生长出郁郁葱葱的森林,河流在其中蜿蜒穿过,扎入沼泽的锋利支流像是连接着心脏的动脉血管,汇入海洋的部分如同童话中人鱼消散时躯体的雪白泡沫,无可知其来路,亦无可寻其去处。 这幅作品以方型构图示人,不规则的曲线以巧妙的分割让不同的色彩区域充满画面,画面灵动活络,为观者带来充满律动又不失张力的冲击感。 视觉,是万事万物存在的汇合点;色彩,是最能唤起人的情感波动的因素。陈茂盛早年绘画的经验和之后的摄影训练一直都影响着他后来的创作方向,作为纪实摄影家,他习惯于客观冷静地展示现状,用地貌色彩自身的力量去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态度。观看他的作品,会直接地感受到天之高远,海之清澈,地之深厚,伴随着浓郁的色调,简约有力的构图,那种激越人心的表达更加破图欲出。 仰赖于自身一次次的勇气和毅力,整个地球几乎都有陈茂盛飞行的踪影。 从非洲、中东、南北美洲再到亚洲,地球的三极之地——南极、北极、西藏,从海参崴原始森林中捕鱼的棕熊到南极大海中漂浮的一块天鹅形状的碎冰,从印度尼西亚田间奔驰的怒牛到非洲草原上的狮群。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只飞鸟,在离地1000多米的高度拍下了新疆无人区刀锋般的石壁、美国夏威夷绿如翡翠般的平地、纳米比亚沙漠赤红色蜿蜒如蛇的脊背、约旦雄伟宏大的城市、耶路撒冷的千年圣殿、南非洲海岸层叠如丝绸般的海浪…… 那些亘古不变的风景,被他的镜头一一捕捉,隔着千万年的光阴,就这样叩穿了观者的心门。 陈茂盛在旅途中,每次都会携带28寸的巨大行李箱和一个大背包,加起来足足80斤。行李中最多的便是摄影器材和胶卷,胶卷还要用特制的铅袋装起来。这庞大的行装在安检抑或是托运时往往引来路人的好奇围观,他全然恬淡无事。 哪怕是在天涯再远的地方,陈茂盛都会带上家乡厦门海堤茶厂焙制的岩茶,无论多么疲累,只要喝上一口柔顺醇厚、岩韵十足的茶汤,就感觉家乡还在身边。间或,旅途上碰上随缘的人,随时都可以拉开话匣子聊上两句。甚或是路途方便,也可以搭上他的车辆,随后又各奔天涯,颇有几分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的行者潇洒。 归来之时,他还未来得及拂落一身行尘,最爱的就是把刚冲洗出来的所有反转片都整理清楚。闲来一张张翻阅,竟能够完整地拼凑出大半个地球。 磐石之志 终有回音 2020年春季,新冠疫情突袭全球,在当时,陈茂盛刚刚卸下从新疆哈密无人区及罗布泊无人区归来的行囊。这一年,疫情改变了世界,他本来预计搭乘俄罗斯核动力破冰科考船前往北极点的计划只好暂时停止。这是他十几年以来难得可贵的休息期,但是,他依旧在等一个可以随时重新出发的契机。 星辰轮转,荒野低吟;磐石之志,终有回音。 2020,在这个格外不平静的年份里,他得到了一份沉甸甸的荣誉:以一组《大地诗意》为名的摄影作品荣膺第十三届中国摄影金像奖。金像奖是中国所有摄影人毕生追逐的梦想,也是在摄影领域所能取得的全国性的最高个人成就奖。 第十三届中国摄影金像奖颁奖词形象地概括了陈茂盛的艺术成就:“陈茂盛多年来一直坚持航拍,并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激情。他的脚步遍及世界各个角落,航行在天上,却始终将镜头聚焦大地,在不间断的40年的拍摄过程中,呈现给人们在地面无法轻易看见的景观。他的每一次创作都是一次冒险,他镜头中那些于亿万年岁月变迁之中形成的地形地貌,记录的是地球的历史。他的作品,光影与色彩融为一体,画面生动,气势宏伟,震撼人心,同时具备丰富的信息与完整的空间感。” 的确,摄影其本身就是拿起相机,寻找目标,然后按动快门,摄影人却要为这听起来极其简单的动作付出十年、数十年,乃或是一生的岁月。获得中国摄影界至高荣誉金像奖后,陈茂盛并没有准备就此停步,他依然要寻觅未知的前方,直到完成他的梦想。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伊萨卡岛。 伊萨卡是一个永恒的信念,它是故乡,是每个人想要回去的地方,但旅途上的风景无不让人兴奋,伊萨卡是远方,是浪漫,是心底永远不停息的向往。 “您想拍到多少岁呢?” “还不知道,可能要拍到走不动为止吧!” ■ 关于摄影师/Photographer |